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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829年,夏日天晴。
英格兰东北部,斯卡伯勒镇郊外,一只土鸡振翅而飞,隐约飞出了复杂的数字8。
别小看会飞的散养鸡。它虽挂着人工饲养的名号,实因散养出身而矫健敏捷,其逃窜胜绩用五米长的羊皮纸也书写不完。
一般人想将它徒手迅速擒获是白日做梦。即便借以枪支,瞄准快速移动的目标需要出神入化的枪法。
“砰!”
此时,一声左/轮/枪响。
风吹硝烟,从无败绩的土鸡蓦地坠地。
布兰度在短短三秒内娴熟地完成抬枪、瞄准、扣动扳机一系列动作。又稳稳地将枪收回腰侧,不急不缓地走向亡鸡坠落方向。
就见一枚子弹精准无误地命中鸡脑门,干脆利落地留下一个血洞,彻底终结了它企图挣脱被端上餐桌的野望。
这是一场完美射击。
别墅落地窗旁,中老年“绅士”休谟正襟危坐,对十六岁“少年”布兰度露出赞许的微笑。这枪法能冠以「神枪手」称号。
散养土鸡不仅为了吃,更为了提供练习射击的道具。
今天,最后一只散养道具一如同僚们的命运,在布兰度的枪下寿终正寝。
布兰度提起尚有余温的土鸡走回别墅。对休谟回以微笑,脚步却不可察地沉重了几分。
休谟今年五十六岁,与其枯草般惨白的头发形成鲜明对照,她居然脸色红润到仿佛正值壮年。
布兰度理智上很清醒,休谟不是容光焕发而是回光返照。
从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,过去了两年零八天。休谟对自己如同导师又如同母亲,她因为旧日战场上的伤势拖累,正无法避免地一步步走向死亡。
休谟面对即将落下的死神镰刀没多余情绪,她平静地向窗外挥了挥手中的信。
“小班纳特先生,你父亲的回信刚刚送到了。如果没有不可抗的意外,最迟明天下午,他与你的母亲会抵达斯卡伯勒镇。我有足够的时间,与他们好好说一句永别。”
永别,为了无法逾越的生死天堑。
布兰度的心感到一阵刺痛,可仍旧得体颔首,还能以轻松的语调回应。
“这样一来,他们还是会有小小的遗憾,要与美味失之交臂了,无法品尝到您散养的最后一只土鸡。今天请允许我再表现一次,晚餐做道迷迭香烤鸡,但愿香味不会把一英里之外的福特家馋哭。”
休谟笑道“我很期待你的烤鸡。”
话音落下,两人相视而笑。
死别将至,谁规定哭嚎与惶恐才代表伤痛。当悲哀浓烈至极,有的人反而更加坚毅。
死者勇敢地面对死亡,生者更勇敢地拥抱生活的挑战,才不辜负有过的陪伴。
布兰度提着土鸡去厨房,一边处理食材,一边回溯了这两年多发生的事。
两年多之前,1827年的仲夏夜,斯卡伯勒镇。
班纳特家的四女儿被高烧夺去性命,布兰度借尸还魂。
一句话概括,原主身怀隐秘。
她没有自主选择,从出生起就被当成班纳特家的男性继承人养大。
女扮男装,是因为家里有王位要继承吗?
班纳特家当然没有王位,而且英格兰早就允许女性成为国王,但家中有土地要儿子继承。
英国土地制度复杂,其中有一类限定继承的土地,上可追溯到1285年的《限定继承法》。
早些年,限定继承的土地往往附带着封建义务。
王室在名义上对臣民授出土地,继承者要承担对王室的相应服役义务。
十九世纪,相关服役义务已经名存实亡,但土地继承的限定法规仍未更改。
必须由家族男性后嗣来继承,如果没有直系男性后代就由旁系男嗣继承,且这些土地不得买卖转让。1
班纳特先生从祖辈继承来的土地位于赫特福德郡的朗博恩。等传到他手中,每年的地产收入上涨到两千英镑左右。
这笔钱无法与王室贵族、豪绅数以万计的年收入相比。
比上不足,比下有余。
对照绝大多数伦敦打工人的年薪不满一百英镑,班纳特家作为有产乡绅,不用工作就可以小富即安。
1807年,班纳特先生娶了貌美的嘉丁纳小姐为妻。
班纳特先生追求安逸,班纳特太太思想简单。两人没投资其他产业,也没有储蓄观念,尽情消费着土地收入。
新婚时,从未想过生一个儿子继承土地会成为家中头号难题。
随着简、伊丽莎白、玛丽三个女儿的相继出生,没有儿子继承土地的阴云渐渐笼罩在班纳特一家上空。
即便这样,以班纳特夫妇的性格本来不会冒出以女作男,这种胆大包天的违法念头。
世上总有意外。
班纳特夫妇新婚不久去伦敦探亲,途中遇到一个重伤晕倒在马车前的人。
伤者携带军医证件,外表看上去是位干练男士,但剪开其带血衣物,发现她居然是女性。
女扮男装参军属于重罪。
班纳特夫妇选择了帮忙隐瞒秘密,还找上了伤者昏迷前提到的可靠紧急联络人。
被救的伤患就是休谟。
她承诺会报答班纳特夫妇的救命之恩,两人将来不论遇上哪种困难都能来找她。
班纳特夫妇悄悄打听过,休谟在英国陆军中不是无名之辈,以优秀医术与雷厉风行的做派而闻名。
在了解情况后,夫妇俩只希望把这段遭遇带入坟墓。与休谟再也别见,否则意味着牵扯上麻烦。
在班纳特太太第四次生产后,情况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急转弯。
这次分娩格外艰难,并且又一个女儿。她无法再保持乐观,此次生产伤到了身体,怀疑之后能否健康产子。
全家人的安逸生活完全依靠土地收入。
倘若没有儿子,一旦班纳特先生身故,旁支男嗣继承土地,顺位继承者是几乎没有往来的远房侄子柯林斯。
法律上,柯林斯完全可以把班纳特太太及其女儿都赶出门,哪怕她们流落街头也不负责任。
一个疯狂的想法骤然冒了出来,那就是效仿休谟。
只要将四女儿当成儿子养大就有了继承人,休谟曾经的承诺就是保障偷天换日不出纰漏的依仗。
班纳特先生同意了。
休谟却表示要慎重,她会女扮男装是15岁时的自主选择。
受制于这个时代对女性的束缚,想追求自己的理想职业,只能假死换成男性身份。
这和班纳特家的情况不可同日而语。
伪造男性继承人是从小做起,对于被选定的女孩而言不公平,她从一开始就丧失了自主选择权。如果班纳特太太之后能生下儿子,继承权又要怎么变动?
班纳特夫妇犹豫后仍旧选择照原计划进行。
机不可失,失不再来。这次生产艰难,谁也无法保证之后能生儿子。
与其去相信远亲善待妻女,不如从小培养“儿子”。全家人从此开始不再大手大脚地花钱,节制性开销,给每个女儿都存上一笔可观的嫁妆。
假如班纳特太太再能生出男孩,不会立即变更继承人。等到四女儿成年,由她来做选择以哪种身份与性别来生活。
最终,休谟妥协。
1813年,原主出生后不久,休谟帮助班纳特家不露破绽地将第四个孩子在法律意义上定为“男孩”,起名布兰度·班纳特。
双方约定等孩子记事,休谟抽空去朗博恩传授小班纳特先生各种技能与知识。
这个秘密没再告诉其他人,对班纳特家的三个女儿也瞒得密不透风。秘密,越少的人知道越安全。
当时,没人意识到命运之神不以仁慈著称。
被选中的孩子自幼相貌出众,但是智力有碍。
幼儿期不明显,等到原主六七岁,她的反应速度与学习能力远低于三个姐姐,表现出痴傻迹象。
休谟能成为军医,是从小受到医生舅舅的教导,掩藏伪装身份时亦得到舅舅的诸多帮助。
为小班纳特先生找到恪守秘密的医生不难,难的是这种病如今医学界束手无策。
在没有医学检测机械的时代,只能根据医案经验判断病因。
小儿智力低下或许与班纳特太太的难产相关,或是在母体内就有先天生理缺陷。如今没造出有效药,也没不作假的成功治愈案例能去借鉴。
班纳特夫妇面临比没有真儿子更残酷的现实。
如果把傻孩子留在朗博恩,乡村生活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熟人社会,说不定哪天就会暴露偷天换日的蛛丝马迹。
权衡之后,原主在七岁时被送往休谟的家乡——斯卡伯勒。
小镇位于英格兰东北部约克郡的海滨。不是穷乡僻壤,而是一处受人追捧的好地方。
从十八世纪开始,英国兴起「温泉疗愈」与「海水浴疗法」。
某些水被赋予了独特又神秘的力量,人们坚信它对于身体健康与治疗疾病颇有益处。
所谓海水疗法,简单说来是让人浸泡在12-15的海水中沐浴。
人们认为含有碘的新鲜海水含有神秘自然力量。
尽管泡冷水浴会让肌肉收缩,有诱发短暂窒息的风险,但那些都被认为对身心有益。
随着不少医生深入研究,更是提出此疗法对于治疗女性患了歇斯底里症、晕厥症、慕男症等精神疾病有很好的作用。2
布兰度以几百年后的医学观点去看,这些水疗理论几近荒谬可笑。
从十八世纪到十九世纪,很多人却深信不疑。英格兰沿海的布莱顿、韦茅斯、斯卡伯勒等海滨度假胜地如雨后春笋冒了出来。
水疗最初目的是为了健康,后来成了上流社会的社交手段之一,从英国到风靡到整个欧洲。
班纳特夫妇不知水疗理论是否正确,休谟对此报以怀疑态度。
奈何,四女儿的智力低下没有其他有效治疗方式。把人送到斯卡伯勒镇疗养,是死马当成活马医,利大于弊。
海滨度假镇的客流量大,人们不会探究每个旅居者的底细。
常有身体虚弱者入住,不与外界接触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事,有助于隐瞒秘密。
班纳特夫妇在临海小镇长期租借了一套房屋,贴身照料原主的女佣是从休谟家借的老伙计苏珊。
十几年来,苏珊为休谟守住女扮男装的秘密,可信度非常高。
夫妇俩没有随着四女儿移居,每逢假日才去斯卡伯勒镇探望。
绝大多时间,在朗博恩与其余五个女儿一起过乡村田园生活,平静到似乎从未发生过任何惊心动魄的事。
是五个女儿,不是三个。
班纳特太太难产后身体一度受损,但不像她想的难再怀孕。
在原主出生后的第三年,班纳特家再添一个女儿凯瑟琳,其后一年又有了小女儿莉迪亚。
对外声称唯一的儿子身体孱弱,送去了海滨小镇疗养。何时归家,要孩子看身体什么时候能痊愈。
海滨浴场备受上流社会的追捧,其所在地的沿海小镇房租与花销偏高。
原主的疗养费用销谈不上奢侈,但也让班纳特先生给其他五个女儿存下大笔嫁妆的计划打了折扣。
没人提出停止疗养。
或怀着一丝微弱希望,让这样的生活过了七年。
直到原主十四岁生日之后的一个月,6月22日仲夏夜,她因流感而持续高热,不治身亡。
布兰度不知道为什么会借尸还魂。
也许能参考莎士比亚所记的英国民俗传说,仲夏夜会发生一些无法解释的奇幻事件。让她不只跨越了几百年的时间,更跨越了空间。
即便上辈子对西方名著的兴趣不大,却听过几段班纳特一家相关故事。除了原主之外,都是《傲慢与偏见》中的角色。
这个世界却与名著描写有明显出入。
且不说班纳特家女儿们的年龄差与书中不同,就连所在背景时代也不同。
书中故事发生在十八世纪末十九世纪初,属于英国乔治三世统治时期。如今却在乔治四世晚年的1829年。
另外,两个世界的时代发展趋势相似,细节处有不同。
举例一个时间节点,曾经读过的史书记录英国议会第一次改革在1832年,而这个世界在1829年的夏季,也就是一周前刚刚宣布了议会通过改革法案。
见微知著,不能搬硬套前世所知去认知这个世界。
一股令人食指大动的香味从烤炉中飘了出来,布兰度的回忆被打断。
迷迭香烤鸡能出炉了。
“苏珊,有劳了。”
布兰度向厨房里的女佣苏珊示意,“可以开饭了,请上菜吧。”
晚餐当然不只烤鸡,蔬菜、布丁、菌菇汤等由苏珊辅助完成烹饪。
苏珊看着色香味俱全的食物,再看向认真冲洗双手的布兰度,又瞥见窗外霞光遍天,忽然就红了眼眶。
上帝作证,多么美好的黄昏啊!
夏日,鸟语花香的乡间别墅,温文尔雅的小班纳特先生亲自下厨,为了老师烹饪可口的食物。
一张长桌,两个人,日落点灯,安静又惬意地共进一顿脉脉温情的晚餐。
可惜,平淡的美好匆匆易逝。
苏珊在休谟家做了十五年女佣。九年前,又被委以重任来照顾小班纳特先生。
说是佣人,主仆之间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近似亲情的感情。她知道休谟时日无多,像是今夜的寻常晚餐吃一顿少一顿。
越想越鼻酸。
苏珊飞快地用手帕擦了擦眼角与鼻头。自己失态了,没控制住哭了。
布兰度体贴地没有戳穿苏珊的流泪,装作一切如常地离开厨房,更换了一套衣服进入餐厅。
点一盏自制香薰蜡烛。
须臾,苦橙与白兰地的气味在室内隐隐浮动。
甘甜、略酸、微醺的香气混合,编织出一场黄昏美梦。
布兰度请休谟先入座。两人没有谈话,优雅地用刀与叉分割着食物送入口中。
任由落日余晖斜照散落在墙角的钢琴上,仿佛能听到夕阳正奏响一曲无声的贝多芬《命运》。
休谟已经吃不下多少食物,面对外焦里嫩的香喷喷烤鸡,她有心无力。特意进程放慢了进食速度,等布兰度一起结束晚餐。
餐后,两人相对而坐。
桌上,一杯是柠檬水,另一杯还是柠檬水。这与英格兰人喜欢品尝餐后酒的习惯不符。
这样寻常的夏日,空气却有点安静。
休谟在几秒钟后率先打破沉默,犹如过去两年多的悉心教导。
“小班纳特先生,我知道你不喜欢酒。但离开斯卡伯勒之后,在外用餐时有必要的话,不妨点一杯酒。你知道的,英格兰大多数人都好酒。”
布兰度点头,“请放心,我明白什么场合做什么事。”
休谟又道“我给几位熟人写了推荐信,你有需要的话就酌情投出,也许能为你报考大学增加些聊胜于无的助力。”
布兰度郑重道谢,“谢谢老师,我会妥善使用的。”
休谟再道“还有,别忘了书房里上锁的行李箱,务必一并带走。里面有着各种伪装道具,护胸、假胡须、假发以及临时推迟月经药方等等。虽然你已经掌握制作方法,但我还是给你准备一套。”
说到此处,休谟恍神片刻,随即叹了一口气。其实,以上那些话她早就说过了。
“没想到我居然也有啰嗦的一天,这些事完全不必重复交代。这两年,我早把能教的都教了。你一触即通,我应该放心了。”
布兰度丝毫不觉休谟唠叨,善意的谆谆教导可遇而不可求。
“学生能够迅速掌握知识技能,与老师的擅于教学密不可分。您的教导功不可没,我将永远铭记在心。就算是重复的话语,也能令我感悟新意。”
“哈——”
休谟被逗笑了,“那么你有什么新的领悟?”
布兰度“再次牢记行动准则顺势而为、有备无患。”
休谟点了点头,随后又笑着摇头。
“不,有一件事,我不敢居功。那些含糖量颇高的话术,完全是你的天赋异禀,与我的教导无关。我只教了你如何变装、一些药理与礼仪,与一些许动刀动枪的小技巧罢了。”
早在三年前,休谟因为心肺受伤退役回到斯卡伯勒镇度过余生,没想到两年前的仲夏夜见证了奇迹发生!
布兰度清醒后表示过去那些年大脑好似蒙上一层迷雾,人对外界有一些感知,但傻傻地无法正常表达。
仲夏夜的高烧让脑子烫到极致,等热度退去,原本阻碍认知表达的隔膜也消失了。
休谟从医多年,没见过这种案例,只听过几段神乎其神的类似传闻。
医学原理不为人所知。相传,有的病人在熬过令人濒死的高烧后,原本的恶疾会不治而愈。
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手,在冥冥中创造了一场奇迹。
那可以解释为上帝的赐福,但赐福给布兰度的真是上帝吗?
硬币有两面。
当你承认了上帝的存在,就要接受魔鬼的存在。
幸而,布兰度清醒在十九世纪,不是此前猎巫行动盛行的时代。
人们已经相信医学能发掘自然力量去创造生命奇迹,大肆追捧包括水疗在内的各种新鲜治疗手段,而不再动不动就怀疑病人被魔鬼附身。
休谟心底却难免残存疑虑,但还是把布兰度留在身边倾力教导,完成早年对班纳特夫妇的承诺。
然后,她就亲眼见证了布兰度以惊人天赋与万分刻苦的学习态度飞速成长。
例如从一只土鸡也抓不到变为神枪手,例如从发音不流畅到自如地切换多种语言与口音。
对多数人来说,别说只用两年,就是从小学起也达不到这种成绩。
“我在现实里没见过第二个像你这样的天才,或许是我见识得太少了。”
休谟感叹着,忽而话锋一转,直接跳转到另一个听上去全然无关的话题。
“其他事看来无需多谈,只有一件事,我还要多提一句。有关我的遗产分配早就安排妥当,其中左轮的专利权收益尽数归你。
是你独自完成了一次次实验,专利权本该由你独享,但之前挂了我的名下。现在要多转一道手续,给你增加了麻烦。”
半年前,国际军/火市场上出现一款令人惊艳的「黑马」。
首款实用型的左/轮被制作出来。
不同于以往的手动转/轮,新款是待击发的击锤转动。这打破了市面上以燧/发/枪为主流的枪械不能连发的窘境。3
这种技术突破震动枪械市场格局。
除了休谟,没人知道知设计图出自在阳光沙滩旅居的布兰度之手。
之前在申请专利时,以休谟与布兰度两个人的名义登记,而且主要利润份额记在了休谟的名下。
此刻,休谟说的是专利收入问题吗?
不,更有一层深意。
枪,不分善恶,有区别的是使用它的人。
休谟在靠近死亡时不得不多想,担忧武器设计者是不是暗藏着几分危险,当这个人越聪明就越危险。
“噼啪!”
休谟的此话一出,香薰蜡烛的烛芯突地闪了一闪火星,爆响了一声。
墙面倒映出烛火的影子。
一瞬间,火焰似乎被这个问题惊动了,它张牙舞爪地疯狂扭动,可在下一秒又如常微微摇曳。
布兰度先是善解人意地宽慰。
“老师,我感谢您的照拂还来不及,说麻烦也是我给您添了麻烦。是我提出了构想,可设计图与做出实物之间要经历一轮轮实验。如果没有您的渠道购买实验设备与零件,我就卡在了发明的第一步。”
“另外,想要完整地取得专利权并不简单。一不小心某个法律漏洞就会让人空手而归,多亏您的关系网帮忙避免踩坑。何况我非常清楚这样的登记专利方式,是您帮我避开可能诱发的家庭矛盾。”
布兰度清楚每个人的接受能力不同,而这个时代蒙昧与智慧并存。
班纳特先生性格保守,对这种事,他会为孩子的天赋异禀而激动高兴?还是会为孩子的多智近妖而心生惊疑?思想不合,会不会引发无休止的争吵?
信赖不可能凭空冒出,至少要用一段时间去相处培养,而布兰度与班纳特家尚未培养出多少感情。
休谟病了,无法等待布兰度回家几年再来学习。
两年前,班纳特夫妇确定四女儿智力恢复正常就返回了朗博恩,家里还有五个女儿要照料。
因此,布兰度与班纳特一家接触很少,与休谟相处更多。选择对休谟提出创造新型枪,是相信她的接受能力与选择。
另一个重要原因让布兰度没有选择回到朗博恩,不曾对任何人谈及,她在穿越之际感知到冥冥中的提示。
死而复生不代表身体健康,身体与灵魂融合需要时间,其过程非比寻常。
仿佛有一股能量在体内横冲直撞,想要把一切粉碎,再构造出完美的新生。
无形的煎熬恍如来自地狱的酷刑,灵魂似被五马分尸又如万箭穿心,但从身体表面看不出任何伤痕。
比起班纳特家的人多口杂,海滨小镇的生活清静而利于忍耐痛苦。
这种无形的折磨持续了666天,长达近二十二个月之久。
直到穿至这个世界的第667天,某种桎梏被彻底粉碎,浑身上下充满生机与活力。
布兰度在两个月前刚刚完全康复。她更庆幸在经历无形折磨时没有表露出任何痛苦迹象,看起来一切如常。
因为666在西方是一个可怖的禁忌数字,它与恐怖、魔鬼紧密相连。这个数字出现在死而复生者身上,怎么能不叫人忌惮。
说回左/轮/枪。
布兰度不愿把时间浪费在与班纳特家可能发生的冲突上。
把专利权的大份额记在休谟名下,自己装作以助手的身份参与发明,获得小份额利润就好。
从外人来看,以休谟的军医经历,她有设计武器的灵感合乎逻辑,不会引人过度惊愕,而班纳特家也不能对此有任何多余的想法。
休谟赞同了这个提议,是从另一个角度考虑。
彼时小班纳特先生尚未成年,赚到一大笔数额可观的专利费会受到父亲的监管,中途会不会被双亲的挪作?
班纳特夫妇有前科,制造出“小班纳特先生”的根本原因就是为了遗产。
这些年,夫妇俩为四女儿支付了大笔疗养费,孩子痊愈了会不会要求其支付高额回报?
休谟一生不婚没有孩子,但见过不少父母偏心的家庭。
班纳特家一共六个孩子。
过去十几年,夫妇俩对女儿的愧疚最多,相处的时间最少,而愧疚不等于偏爱。
休谟无法谋算更远的未来,她却也难免偏心,偏心在生命倒计时之际教导的孩子,愿意为布兰度遮掩某些惊世骇俗。
不论将来布兰度自愿为班纳特一家人花多少钱,至少要让她掌握主动选择权。有关专利权的利润,防患于未然总比引发财产纠纷要好。
两人思考角度不同却目的一致,敲定了左/轮专利登记时的获利份额比。
休谟表示只愿名义上持有这笔钱,承诺死后名下的专利利润尽数归于布兰度,指定其为唯一继承者。
任何人不得挪用这笔钱款,包括其父母,杜绝了法律上班纳特夫妇将其占为己有的可能性。
今夜,休谟突兀地旧事重提,与钱毫无关联。
当死亡逼近,曾经积压在心底的疑虑还是冒了头,没忍住试探了一句。
布兰度听懂休谟的言下之意,语气诚恳地安抚她。
“我制作左/轮仅仅是希望有一件顺手的自卫武器,谁让市面上的燧/发/枪不好用。既然投入了精力与成本,可以顺带赚一笔专利的话就别错过。没有别的了。”
潜台词只为自保,与危险分子毫无关联。
窗外,太阳沉入地平线。
不知不觉间,黑暗彻底降临。
休谟紧盯着对坐的布兰度。
十六岁的小班纳特“先生”已有了雌雄莫辨的矜贵之美,尤其是那双深灰色眼眸似蕴藏着亘古宇宙的奥秘。
如今只能期望在这份毋庸置疑的迷人背后,不会潜伏着古怪诡异的危险。
漫长的十秒凝视。
休谟恢复了一如既往的平和目光,没说信或不信布兰度所有的话。
“持枪自保确实是必要手段。像是伦敦、巴黎那样的大城市,每一天都会有人死于恶性犯罪,根本找不到凶手。出门在外务必注意安全,活着才有各种可能。”
严肃谈话告一段落。
两人去庭院里欣赏了半个多小时的夏夜星空,互道晚安分别。
布兰度提着油灯,返回了步行约20分钟开外的租屋。
夜,静谧。
树叶敌不过劲风,凋落在夜色里。
布兰度来到二楼书房,打开抽屉,取出抽屉里的一只皮包。
其中藏着六把木版画专业刻刀。刀刃都已磨损变钝,足见它们的使用频率。
想着明天班纳特夫妇就要来了,而这次相处会持续较长一段时间。
修长手指轻柔地抚过刀口,似弹奏着一首声调未知的旖/旎小夜曲,嘴角露出若有似无的笑意。
十秒后,她眼神平静地将刀具尽数放了回去。
关上抽屉,洗澡,睡觉。
新一天来临。
午后,一辆马车驶入斯卡伯勒小镇。
班纳特夫妇坐了五天马车,从英格兰东南部的朗博恩,抵达了英格兰东北部的海滨。
旅途颠簸,匆匆赶路的两人显而易见很疲惫。
“上帝啊!终于到了。”
班纳特太太下车,觉得浑身即将散架。她很想原地伸懒腰,但这个动作不合乎公众场所的礼仪规范。
只能忍耐着低声咕哝,“长途旅行真是太讨厌了,以后再也不想折腾。幸好,这是最后……”
“快走!”
班纳特先生少有地直接出言打断妻子,没让她把话说完。
在家里,班纳特太太时常冒出一些不得体的言辞。
班纳特先生知道妻子其实没有坏心眼,但有的话绝不能说出口。
这次夫妻俩赶来到海滨小镇,是因为收到休谟来信。
信中,休谟表示感觉到死亡即将降临,想要好好道别。
现在怎么能说‘幸好这是最后一次来斯卡伯勒镇’。
这句话太冷血了,像是期盼休谟下一秒就去见死神。
班纳特太太后知后觉自己的失言,像是被突然被掐住脖子的大白鹅,一口气卡在喉咙口,脸色蓦地臊红。
左顾右盼,试图找到迅速转移话题的灵感。就看到不远处的书店外墙上贴着各种广告纸,宣传着近期畅销书。
当瞥见左上方的黑白印画,她的瞳孔骤然紧缩,飞速移开了视线。
那是一张以木版画刊印出的广告图,描绘了地狱的一角,最上方写着花体字《dive&nbp;edy(神曲)》。
十四世纪,意大利诗人但丁创作出长诗《神曲》,这部作品五百多年来在欧洲广为流传。
《神曲》内容主要刻画三部分地狱、炼狱与天堂。
它引发了人们对于三个地方的想象。
几百年间,木刻、手绘、壁画等各种类型的相关画作层出不穷,还掀起了一阵地狱地图狂潮。
去年深冬,伦敦文艺出版社发行了新版本的英语配图《神曲》。
不是以优质翻译出名,而是木版画插画师「克莱因的瓶子」刻出的大量插图出名。
插画主打一个词——诡异。
插画仿佛有股诡谲力量,看一眼就头昏目眩,似漩涡将人的目光吸住。
再看一眼肩头就一股幻痛,仿佛被怪物利爪从背后死死扣住,一下子被抓入了地狱。吓到回头,迎面就是地狱犬的血盆大口。
惊吓之后,本该匆匆弃书,但插画似乎有一股魔力。
好怪,就再多看一眼,又多看一眼,不知不觉就把整本书看完了。
班纳特太太在伦敦书摊上不经意瞄过一眼,顿感寒毛直竖。
她不是恐怖爱好者,恨不得重金换一双没看过插图的眼睛。这真不像正常人类能画出来的,画师「克莱因的瓶子」是来自地狱吧?
偏偏,这种诡异风格有特定喜好受众,越可怖越被爱好者追捧,让新版《神曲》挂在了畅销书榜的尾巴上。
班纳特先生也见过这版书,从没过想买回家收藏。
插图太古怪,让人高度怀疑插画家亲眼见过恶魔们,才叫读者身临其境。
‘一个危险而古怪的人!’
他给插画师「克莱因的瓶子」贴上标签。
夫妻俩难得想法一致,都希望离那种危险怪人越远越好,傻了才会主动靠近。
没多看一眼书摊广告,主动加快脚步走向布兰度的租屋。
“咚咚、咚!”
布兰度租屋的大门被叩响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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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亮架空欧美!打乱时间线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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